从《奥本海默》到日本核污水,诺兰的核时代警世寓言

影鉴丨第6期丨有理观影,独家影评

文/耑木

1、

在《奥本海默》上映之前,一部由李幼斌李雪健主演的国产老片《横空出世》被翻出来,冠上“中国版奥本海默”加以安利,这样的类比也许简单粗暴,《横空出世》是集体主义的凯歌,它也不试图探讨道德困境、政治讽刺、人类命运等议题,它们是截然不同的电影,但却有着各自不同的魅力。

《横空出世》里环境恶劣的罗布泊,找水途中牺牲的人,简陋的餐食和断粮的浮肿,毫无怨言的劳作士兵,集体手动珠算等“小米加步枪”式场面……在意识形态感召下迸发出的集体主义的强大精神力量自然是排山倒海,伴随着1999年那件令国人愤慨的国际事件,李雪健在片中喊出了“美国……NO,去NMD”的台词。

1999《横空出世》

而李幼斌扮演的科学家个人的遭遇,无论是夫妻分离还是被当作间谍审查,最后都随着核爆的胜利巨响,交汇入这首壮怀激烈的“打倒美帝”进行曲。

《横空出世》与前些年张译与任素汐主演的《我和我的祖国·相遇》,都是在一种宏大的胜利叙事、民族史诗之中,交缠着个体的苦难叙事,而个体的苦难在这些影片里都充盈着殉道者般的感人力量。

在《我和我的祖国·相遇》里,导演显然更关心个人了,让宏大的核爆退居背景,“无名”的张译在“献祭”了自己的身体后,又偶遇当年自己不辞而别的恋人任素汐,当核爆的消息传来,两人在大街上再次被奏响胜利凯歌的时代洪流所冲散。

2019《我和我的祖国》“相遇”片段

个体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相互交缠,难以分割,使得胜利与苦难的两面都具有了十足的催泪效果。

2、

《奥本海默》想要表达的东西,则有所不同,它以奥本海默个人被时代裹挟的遭遇,试图上升到人类命运的高度,包裹着更复杂的人性迷思、政治控诉,和科学的伦理困境、人类的末日危机等议题,在俄乌战争与日核污水的当下,应景地成为一则深刻的警世寓言。

影片的前半部分在故事上姑且可以说是美国版的《横空出世》,我们可以看到物质条件、民族性格都迥然不同的一批科学精英与军方人员,是如何在无人区基地里完成使命的,1989年同样是讲述美国原子弹的好莱坞影片《胖子与男孩》甚至一度洋溢着花天酒地、意乱情迷的气息。

1989《胖子与男孩》

而《奥本海默》里,诺兰套用了“抢劫电影”的范式,展示了一个“团伙”从组建到分工到克服难题完成任务的紧张过程,并用他拿手的谜题电影的设置、双线叙事与非线性时间剪辑等,将故事进一步拍得引人入胜,但原子弹的试爆成功后,影片里更为重要的谜题才初露峥嵘。

诺兰给了核爆试验一个浓墨重彩的影像设计,让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高潮与转折,当巨大的美丽的蘑菇云升起,爆炸声被延迟了1分40秒(而不是诺兰说的25秒),无声的熊熊烈火占据整个屏幕,你能听到影院里观众的呼吸声,这时候的核爆仿佛被抽离出现实,成为远处的一个美丽的景观,而当爆炸的巨响震耳欲聋,所有人被拉回现实,前面有多么静谧神圣,现实就可能有多么危险惨烈,核爆的威力在影院里扑面而来。

当原子弹爆炸成功后,无论奥本海默本人还是人类世界,都被拖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影片也终于剥开了外壳,来到诺兰表达的核心。

3、

诺兰首先用心理惊悚片般的拍摄手法,把奥本海默在核爆后的内心世界像剥洋葱一样扒得一干二净,在未删减版里诺兰也用一个奥本海默在听证会上赤身裸体的幻象呼应了这一点。奥本海默对核武器的态度不是一句反思所能简单概况,诺兰对这个人物给出了更多丰富的表达。

奥本海默的第一层心理转变是在发表胜利演讲时,全场的欢呼和犹如军鼓般咄咄逼人的踏步声,渐渐幻化成恐怖的尖叫声、核爆后的白光,毁容的少女、痛哭的脸庞、脚下烧焦的尸体,诺兰用并不稀奇的惊悚片剪辑,表现奥本海默脑中挥之不见的负罪感,而在不容置疑的“胜利”语境下,诺兰给他的面孔打光也变成了半明半暗一如他矛盾又阴沉的内心,在“原子弹之父”的荣光下隐藏自己。

第二层心理转变是当奥本海默对杜鲁门袒露心声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时,杜鲁门冷峻的讥讽仿佛打开了他的任督二脉,他的“矫情”被揭穿了,于是他焕发了斗志,开始像一个职业的传教士般出现在各个场合进行“布道”,呼吁限制核武器的使用,也为自己赢得了声誉。

加里奥德曼饰杜鲁门

但诺兰对这个人物的揭示不止于此,第三层的变化来自听证会的高潮段落,“为什么广岛之前你对使用原子弹没有道德顾虑,广岛之后你就突然对使用原子弹有道德顾虑了?”当各种细节的盘剥走到高潮时,检察官假冒的法律顾问施展了他的审讯手段,连环炮弹一样密集的拷问开始疯狂地砸向奥本海默,当奥本海默将投递原子弹的主体称为“我们”时,检察官厉声地纠正他“不是‘我们’是‘你’,就是‘你’”。

奥本海默下意识地用“我们”来规避自己的主体责任,而检察官狠辣地戳中了他真正的软肋,伴随这灵魂发问的“炮声”,银幕上再次出现奥本海默面孔的超大特写、充满恍惚感的虚焦背景、还有核爆般过度曝光而显得发白的画面,那耀眼的白光吞噬了奥本海默,这个曾制造过更耀眼白光的人。

4、

正像诺兰说的,历史上的奥本海默“说话非常小心,从不道歉”。事实上,奥本海默拒绝过仅对日本展示核威力以示警戒的建议,也参与了对投掷城市的选择,指导了如何引爆原子弹以达到最大的破坏力,但他的战后反思姿态里没有他自己,只有模糊的“我们”。

纪录片《终结一切战争:奥本海默和原子弹》

奥本海默传记的作者说:“他表现得像一个踌躇的人道主义者,在核武器时代深入地思考人类的生存问题”,但是他又曾因一个话剧自作主张地为他写出了表达个人忏悔的台词而大发雷霆,在回给学生的信里说,我从没为自己在原子弹基地的所作所为表示过后悔,并给该剧导演寄去了律师函。

此时回过头去看,奥本海默那句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薄伽梵歌名言:“现在我变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看上去像极了将自己譬喻为神的夸张的故作姿态,就连那场被迫害的听证会似乎都成了他表演的一部分,影片也借妻子凯蒂之口一语道破:“你以为你故意忍受迫害装出一副忏悔的样子,世界就会原谅你吗?”

对奥本海默的听证会原本是个关于他是否爱国是否亲共的政治迫害的舞台,诺兰却把高潮让位给了另一个议题:他是否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发明杀人机器、破坏人类文明的刽子手。听证会的寓意也就变成了对普罗米修斯盗火者的审判,这似乎是诺兰更关心的事情。

5、

但奥本海默应该受到苛责么?电影是可以暧昧多义的,诺兰当然不会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你可以从影片中明显体会到奥本海默作为个体,被政治与时代裹挟后的无力感与挣扎,他的掩饰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在《胖子与男孩》里,影片花了很大篇幅重现德国战败后科学家们反对继续研发原子弹及向日本投弹的过程,《奥本海默》里更为写意与含混,一如奥本海默本人态度的摇摆不定,后来军方接管了原子弹基地,奥本海默们又仿佛兔死狗烹般地被“请”了出去,就连广岛投掷成功的消息,他都跟普通人一样是从新闻上得知的。

而在施特劳斯因一己之利策划的听证会中,奥本海默被扒光了衣服,扔进了这个意识形态斗争的困兽场——尽管在这场令美国人闻之色变的麦卡锡主义猎巫运动中,奥本海默也不过是被吊销了安全许可踢出了原子能委员会,比起某些国家知识分子的历史遭遇来说可能轻如鸿毛,观众在这个层面上的共情难免大打折扣。

但影片的群像也给奥本海默这个人物提供了许多可供比较的坐标,对使用核武器毫不手软、反感奥本海默哭哭啼啼的总统杜鲁门,为了仕途不择手段的斯特劳斯,甘愿充当狗腿子的检察官与举报者,充分展现了道德在政治面前显得多么幼稚可笑。

还有痴迷于更大杀伤力氢弹的爱德华泰勒,正是《奇爱博士》里疯狂科学家的原型,奇爱博士曾称颂着世界末日机器的伟大,不受控制地举出了纳粹礼的手势。

1964《奇爱博士》

跟他们比起来,奥本海默的内心挣扎显得异常可贵,而他与爱因斯坦的几段对话,最终升华了全片的主题。

6、

爱因斯坦也曾被人尊为原子弹之父。正是他在从德国逃亡到美国后,写信建议罗斯福抢在纳粹之前研制原子弹。

但当奥本海默发现原子弹爆炸可能引发链式反应点燃整个地球的大气层时,爱因斯坦把写着计算结果的纸张交还到奥本海默的手上,说,这是你的责任。

毁灭世界的概率是“near zero”,心存侥幸的奥本海默们还是选择了按下那个核爆实验的按钮,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真正现实存在的末日危机,奥本海默直接替全人类作了冒险的决定,以正义的名义,而这一历史性时刻却几乎无人知晓。

这个被诺兰称为“奥本海默时刻”的瞬间,因蕴含着关于人类命运的极端戏剧性,成为吸引诺兰拍摄《奥本海默》的最大诱因。

在影片结尾,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对话再次回到这个议题:核爆后的链式反应会不会永不停歇并毁灭世界,奥本海默自言自语道:we already did it——链式反应当然已经开启并改变了世界,从日本成为“唯一一个原子弹受害国”,到中国版“横空出世”,到苏联“切尔诺贝利”,到日本核污水风波,人类从普罗米修斯之手获得了毁灭自己的力量,从此每个人头上都悬着被细线吊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影片把对人类的忧思留在了结尾。而那时渺小的人类在干什么?被爱因斯坦无视的斯特劳斯张皇地问奥本海默:你跟他说我什么(坏话)了?

7、

同样重要的还有关于影片没拍什么——在《奥本海默》这样一部涉及原子弹诞生并投掷于日本广岛长崎的电影里,却没有出现一丝日本核爆后的纪实画面,多少有点令人费解。

诺兰坚持了电影叙事的某些基本准则,虽然他经常扮演那个反叛的叙事革命者。既然他没有选择上帝视角,而是奥本海默与斯特劳斯的主观视点,那么主人公没有亲眼看到的画面,比如原子弹在日本的爆炸,自然是不会在电影里出现,这是电影创作课堂的基础知识。

但诡异的是,当影片中奥本海默观看日本核爆后的纪实影像时,诺兰也依旧把镜头死死地按在奥本海默的脸前,不肯移动丝毫,观众看不到他目之所及,只能自行想象那些惨烈的画面。

核爆受害者在这部影片中的莫名缺席,使诺兰对奥本海默内心世界的挖掘、及各种悲天悯人,都显得略有点虚假,这倒挺符合大家对好莱坞“老白男”的一些偏见:政治正确又难免带点傲慢,重要的是自己的姿态,不是对方的存在。

你也可以把这当做是诺兰的一种影像伦理的选择,一种道德的洁癖,就像我们常说的灾难报道里的新闻伦理,不去展示与消费真实的残忍画面,不去助长与刺激观众病态的窥探欲,这倒是与影片深刻的反思主题形成了难能可贵的统一。当然目前在诺兰对这段影像的解释里似乎并未涉及这个层面,大家怎么理解就见仁见智了。

8、

而《奥本海默》也避免在日本上映,有意思的是,当年在美国占领下的战后日本初期,关于广岛长崎的影像也因遭到了严格的审查,同样缺席于日本本土的银屏上。1952年盟军占领期结束,“核爆后遗症”开始充盈在战后日本影视作品中,舔舐核爆伤口、哀民生之多艰的电影诸如《原爆之子》等比比皆是。

1952《原爆之子》

恐惧的源头不仅仅来自广岛长崎,还有1954年3月美国在海上的氢弹实验辐射造成的日本第五福龙丸号船员的死伤,当年年底《哥斯拉》就应运而生了,一个因核辐射而闯入人类世界的巨型怪兽,被它破坏之处仿佛经历一场核爆,此后这个银幕形象持续了半个多世纪。而1955年黑泽明的《活人的记录》里,老人因为惧怕核辐射而执意要全家移居巴西最后被家人关进了精神病院。

1954《哥斯拉》

但这些影像里还隐藏了更多的秘密:一代又一代的哥斯拉被消灭或压制,第一部里的芹泽博士发明了“水氧破坏剂”来消灭哥斯拉,又唯恐这一发明像氢弹那样被用作军事武器;1979年的《盗日者》疯狂的中学老师从核电站偷走钚,自己研制了连日本政府都无权拥有的原子弹,从而“拥有了太阳的力量”陷入癫狂与迷醉,伴随着摧毁城市的核爆声,影片定格在了他不羁的脸上;而阿童木这个守护人类的可爱机器人的英文名正是atom(原子)。

1979《盗日者》

这似乎反映了日本社会的某种集体潜意识,既有对核的恐惧与反思,又不免幻想某种可以压制核的神秘力量或渴望拥有核力量,甚至自我毁灭以获重生,这种想象在宫崎骏的《风之谷》里有了更巅峰造极的揭示,巨神兵如核力量一样摧毁了人类世界,到处是弥漫着毒气的“腐海”森林,像充满核辐射的废土,但更意外的是,“腐海”的存在竟然是为了净化世界,一个全新的天堂在地底下被悄然孕育,犹如日本在被原子弹摧毁后又“向死而生”的腾飞。

1984《风之谷》巨神兵

《风之谷》腐海里戴着防毒面具的娜乌西卡

然后现实走到了又一个“奥本海默时刻”,一种被他们认为危害程度已净化到“near zero”的核污水排入大海,《奥本海默》里缺席的日本,此刻正成为舆论场的中心,都是因为核。从世界上唯一一个原子弹爆炸受害者,到如今被中国民众指责为核污染加害者,都是《奥本海默》未完成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还会不断重复讲述,这把悬在全人类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次又会落在谁的头上?

【完】

评论

  • 相关推荐
  • 新闻
  • 娱乐
  • 体育
  • 财经
  • 汽车
  • 科技
  • 房产
  • 军事